那个艳阳荼毒的暑期,几乎所有的植被都还在炙热的光照中煎熬,很远,这棵梧桐树的枝干就缠上了我的视线。也许是它太高,盖过了学校的大门,给人以强烈的视角冲击,以至许多年以后,我对学校的记忆总是和它联系在一起。尽管它的枝叶开始发黄,枝干开始裸露,叶间的缝隙透明度明显,但丝毫不能减弱它伟岸挺拔的气势。一开始,我便深深的走进了这棵梧桐树。
以后的日子,我总是有意无意的与这棵梧桐树直面或遥对,直至有一天,我突然感到这棵梧桐是无比的亲近。那日午间,我站在窗台,追寻着放学的孩子们身影,目送着他们平安的离开校园。当学生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我便心存不安,揣摩着走在公路上的学生们的情形。可愈是揣摩愈是焦虑,总恨自己的视线不能转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棵梧桐树,那棵树干高出校门的梧桐树,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我知道,梧桐树能看见校门外,能遥望远去的学生,它能用自己的绿荫护送着学生一直安全前行。
忽然想起《庄子》里讲到凤凰的一节书,说它唯梧桐不栖。凤凰是神鸟,择木而栖,这说明梧桐不是凡品。果然是哟,在我的眼里这棵梧桐便是如此善良,如此爱心,真是应了书中所说。
心既释然,心绪便淡定,于是我便寻思着和梧桐树建立一种默契。只是,这种默契不需要勉强,是一种神领。比如,它总是和我不远不近,伫立在我的窗台和学校大门之间,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圆缺,很执着,也很真诚。而且这默契带给我阴凉的夏季,和温暖的冬日。无论是我注视它的日子,还是疏忽忘却的时候,它总是把太阳托举起来,悄无声息地顺时针旋转,从东到西。即使阳光肆掠,暴雨倾盆,我也始终不曾听见它的哽咽和诉说。比如,它一如既往的为我护送走出校门的学生……我总感慨,它竟人性到如此至诚体恤我的心思。
忽然有些时日,有些人总在我的耳前捣鼓,说些梧桐树别扭的话语。冬天落叶,秋夏飞花,脏了路面,不如砍了。我不以为然,却又找不出有分量的反驳理由,我和梧桐树的那种默契似乎不能堂皇于桌面。每当此时,我只能说,树也是有生命的,长成这般高大,很是不易……
自此,我便有了一种保护意识,生怕梧桐树会有一些闪失。是保护这棵梧桐树,还是保护自己的眼睛,这只有我心里清楚。或许,梧桐树亦是清楚。因为,有很多时候,我站在它的枝干前,总能感受到我们之间那种特有的默契。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个雨夜,几声响雷,惊魂四处。那个早晨,我惊恐失措,心悬喉眼,突然发现梧桐没了树梢,树梢从上而下三分之一处被风吹断,或是被雷劈折。路边枝叶遍地,凄景生悲,我怆然下楼,直奔事发地,却不能一个愁字了得……
无头的梧桐树看上去更是别扭,它的命运也愈加难测。
调离这所学校是秋雨霏霏的九月,接到通知后,我的心便凝重起来。那几日,每当我站在窗口,总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个季节就在我与它的相望中说走就走,欲说结束就结束,而且不容质疑。我真是不解,与之相守了十多个季节的默契就要这般漫不经心的在一个秋季无奈的结束?忽然想到以后的日子,少了一个人的视线,少了一个人的抚摸,少了一个人无言呵护,这棵折了顶梢的梧桐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该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我的心游离在校园湿漉漉的水泥路上。每隔三五步,便有一片梧桐落叶静默在路边,悲诚的样子。而让人更为悲诚的是,落叶总是俯面于地,拱起叶脊,虔诚有加,仿佛做着生命最后的诀别。
离开那里的日子,我无时不在思念着那棵梧桐树,而每每想起,便有“缺月挂疏桐”感觉,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心境?是人,还是树?
欣慰的是,经年以后,梧桐依旧,只是少了一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沧桑感。不过,那偌大的断枝残臂仍旧高高的伸向校门外的方向,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前方学生的来去匆匆……